第1章 第1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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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扎来鬼纸祭阴阳。

  扎彩匠,也叫扎纸匠。

  说得通俗点,就是做纸扎的手艺人。

  所扎之物便是用以祭祀亡者的童男童女、灵屋纸马之类的物件。

  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。

  如果扎纸师傅的手艺够好,那么他所扎的纸人就能通灵。

  一旦入夜,纸人便能自行活动,或是聊天,或是闲逛。

  我爷爷就是那类能人,他扎的纸人能够牵引亡魂进入地府。

  逢山开道,遇水搭桥。

  即便再有本事,可人寿终有尽。

  爷爷离世那天,恰好是我的十八岁生日。

  就像特意等我长大成人,他才好把经营一生的纸扎铺托付给我……

  1.

  在别人眼中,我爷爷大概是个阴沉的老人。

  经常穿着一身黑色的老式中山装,身型消瘦,嗓音低哑,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。

  可是对我而言,他却非常和蔼。

  从小到大,爷爷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。

  那年我才七岁,刚上小学二年级。

  有一天,放学的我如往常一样,在扎纸铺里陪爷爷看店。

  那时,我正坐在桌边做着作业,爷爷起身对我说:“晨晨,爷爷去对面商店买些东西。”

  “要是有人来店里,你就让他等会儿,爷爷很快就回来。”

  这个镇子不大,爷爷早就远近闻名。

  附近皆是邻里街坊,并不用担心年幼的我会被谁拐走。

  对于独自看店这种事情,我已经习以为常,便点了点头。

  爷爷拍了拍衣角,然后就朝街对面走去。

  待他离开以后,扎纸铺陷入寂静。

  我看着册子上的习题,挠了挠头有些发愁。

  既然写不出来,我索性把笔一丢,在铺子里玩了起来。

  铺里不仅有纸人纸马,还有些现代化的物件,例如纸电视、纸冰箱等。

  平常无聊,我就喜欢用这些东西玩过家家。

  我拿起一对童男童女,假设他们是我外出务工的父母。

  童男穿着蓝马褂,头戴一顶瓜皮帽。

  童女穿着红旗袍,留着两条麻花辫。

  无论童男童女,脸上皆是画着腮红,咧起的嘴角上翘。

  不过我却有些疑惑,为何它们眼中一片空白,没有瞳仁?

  不仅是纸人,就连纸牛纸马同样如此。

  想了想后,我鬼使神差般提起扔在桌上的笔,专心致志地为纸人画上眼睛。

  不一会儿,它们就变得更加栩栩如生。

  童男有些斜眼,逗得我哈哈大笑。

  接着,我又自娱自乐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。

  渐渐的,我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。

  无论摆出怎样的角度,这对纸人都像在盯着我看。

  它们传来的触感愈发森冷,仿佛整个扎纸铺都随之降温。

  我的心底生起莫名不祥的预感,整个人逐渐被恐慌的情绪笼罩。

  冷……

  好冷……

  我脑中仅剩一个念头,远离这对纸人!

  正当我想把它们丢掉的时候,却骇然发现浑身都提不起力气,只能僵硬地保持原本的姿势。

  左手握着童男,右手握着童女。

  恍惚间,它们漆黑的眼瞳幽幽一转,直勾勾地看向了我。

  见此情形,我的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森冷的寒意沿着脊背上窜,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。

  我的双唇微张,喉咙里好像堵着口气,想要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
  就在这时,我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爆喝。

  “林晨!你在干什么?!”

  2.

  这声怒喝中气十足,令我骤然醒神。

  发僵的身躯随之恢复,我连忙转头看向门口。

  只见爷爷手提的红色塑料袋已经掉在地上,袋里装的生活用品散落周边。

  我一把丢掉纸人,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,惊恐的眼泪滚落,声线发颤地哭诉道:“爷爷,那对纸人活……”

  话没说完,爷爷抬起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,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。

  我的脑袋发懵,惊惧变作委屈,哭得更大声了些。

  爷爷花白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块,指着我道:“你啊你,闯祸了啊。”

  我不能理解,瘪着嘴巴没有说话。

  看着爷爷无比凝重的神色,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里,还夹杂着恐慌和不安的情绪,像在担心着什么事情。

  爷爷看着那对被我丢在地上的纸人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 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,轻声道:“小晨,你先收拾东西回房间,爷爷来处理这些事情。”

  我用袖口擦去眼泪,拎起书包跑着上楼。

  当天夜晚,我就开始发烧,浑身都觉得好冷,像是坠入冰窟一般。

  爷爷替我向学校请了假,整整七天我都卧病在床。

  颇为神奇的是,第七天当晚子时一过,我的体温就恢复正常,仿佛一直缠着我的东西终于走了。

  那天,我喝完爷爷熬的药,睡得无比安稳。

  生活归于平常,可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待在铺子里,生怕又遇见什么怪事。

  那对纸人在我心中埋下一颗名为“敬畏”的种子,牢牢扎根并且发芽。

  一天,我如往常一样放学回家。

  刚走进铺子,爷爷就叫住了我,“小晨,你过来一下。”

  我疑惑着走近坐下,就听他问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,上次发烧是怎么回事?”

  回想起当时所见的诡异画面,我后怕地咽了口唾沫,点了点头……

  3.

  爷爷轻敲细长的烟杆,对我说道:“这些事情,本来不该跟你说的。”

  “可是咱家开着这个店铺,就得遵守很多规矩,这样才能避免闯祸。”

 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又听爷爷问道:“听说过画龙点睛的故事么?”

  这个典故我倒是知道,“老师有教过。”

  爷爷咬着烟嘴,深深地吸了一口,斗钵里的烟草燃烧,亮起一阵火光,“你上次给纸人点眼,就相当于画龙点睛。”

  “一旦赋予纸人灵气,那么它便能招来阴物。”

  “你一口一个爹妈地喊,它们自然就想把你带走。”

  “不过已经没事了,爷爷把它们送走了。”

  爷爷看着我,问道:“想爹妈了吗?”

  我瘪着嘴,忽然有些委屈,“想。”

  爷爷吐了口长长地烟气,“逢年过节,他们就会回来了。”

  从那以后,爷爷时常会和我说起那方面的事情。

  我像是发现另个世界,带着满心好奇栽了进去,强烈地想要学习扎纸。

  起初爷爷根本不愿教,奈何我从小到大,耳濡目染也能学些皮毛。

  或许在旁人看来,这种手艺难免晦气。

  可是对我而言,能够成为爷爷那样的人,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。

  每天放学以后,我就自己偷摸着去学、去做。

  其实要想成为一名扎纸匠,还有一个硬性要求。

  命格必须属阴,且一定要是男性。

  属阴才能通灵,而男本阳刚,能够压制纸人的阴气,从而达到阴阳平衡的目的。

  我恰好附和这两个条件。

  为了避免我胡乱琢磨,走上歪路,爷爷这才逐渐开始教学。

  至今我也不知道,无奈之余,他是否还会感到些许欣慰呢?

  4.

  时间转瞬即逝。

  我考上市里的高中,离家足足二十多公里,所以开始住宿生活。

  一天,我妈突然来到学校。

  见她神色憔悴,风尘仆仆的模样,我不禁有些疑惑。

  忽然想起什么,我的嘴角微微翘起。

  我朝母亲走去,却听她沉重道:“晨晨,爷爷走了。”

  宛若晴天霹雳,我的脑袋“嗡”的一声,根本转不过来。

  今天本是我的生日,怎么会……

  接下来,便是一段非常模糊的记忆。

  我不记得母亲说了什么,只知道自己坐上了车。

  回到家里,我才发现扎纸铺里的所有东西全被清之一空。

  没有童男童女,也没有灵屋纸马。

  整个铺面已经被布置成灵堂的模样,正中央放着一口棺材。

  棺材后方是一张方桌,桌上点着红蜡长香,摆着爷爷的黑白遗像。

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,只能感到脸上湿漉漉的。

  母亲站在一旁,把我揽在怀里。

  我失神地问道:“妈,上次回来,爷爷不是还好好的么?”

  “他跟我说过,至少还能活上十年呢……”

  母亲抱着我,不知道该如何安慰。

  角落里,父亲脸上没有太多表情,只是双目失神地看着棺材。

  这时候我才明白,原来有些承诺,是没有办法去遵守的。

  入夜,我为爷爷守灵。

  忙碌了一天的爸妈疲惫不堪,于是我便让他们上楼休息。

  伯伯和姑姑们同样憔悴,待他们离开以后,整个灵堂就只剩我一个人。

  屋外下起了雨,惨白的灯笼摇曳。

  轰隆——

  一道惊雷闪过,照的整个灵堂惨白一片。

  原本昏昏沉沉的我骤然醒神,惊疑不定的目光朝屋外看去。

  幽暗的雨幕中,不知何时出现许多人影,正动作滞缓地朝灵堂靠近。

  焚帛炉里,纸钱烧得很旺,我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。

  冷……

  很冷……

  蓦然间,我回想起七岁那年的遭遇。

  那时被阴物缠上,也是这种感觉!

  正当我慌乱无措的时候,那些人影越来越近。

  直到步入灯光下,我才骇然发现它们都是纸人!

  这些纸人无一例外,全都点着眼睛。

  纸扎的躯壳不再空荡,已然通灵。

  周遭愈发森冷,我想起身可双腿却不听使唤。

  要逃么?

  这是我家。

  这是爷爷的灵堂!

  恐惧轰然褪去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,“滚远点!全给老子滚远点!”

  就在这时,我忽然感到头顶传来一阵宽厚的触感。

 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,是有人在摸我的脑袋。

  我微微一愣,仰头看去,便看到一个身穿老式中山装的纸人。

  “爷爷?”

  它没有回应,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我的身旁。

  随后我就看到,屋外那些纸人齐齐鞠躬,似乎是在迎接我的爷爷。

  “别走,爷爷!”

  我赶忙起身,想要抓住爷爷的手,却无奈地扑了个空。

  这是梦么?

 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切?

  5.

  七天过去,来到下葬的日子。

  送葬的队伍很长,一路上山来到坟前。

  我的眼睛肿的发疼,嘶哑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。

  破土、入墓、安葬。

  爷爷生前就准备好了一切,各种纸扎品被摆在墓前。

  一把火后,所有纸人付之一炬。

  烟雾缭绕当中,我恍惚看见一对金童玉女在前引路。

  后方跟着八名轿夫,正抬着一顶娇子。

  再往后是数匹高头大马,以及一支长长的仪仗队伍。

  我皱着眉,鼻子又是一阵发酸。

  这时,娇子的帘子被人先开,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视线。

  爷爷对我摆了摆手,这是道别。

  我失声痛哭,无力地跪在地上,朝队伍行进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。

  “拜托你们,一定要照顾好我爷爷……”

  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纸扎人存在的意义。

  它们寄托着生者对亡者的思念,亦能模糊阴阳的界限,令人觉得离去之人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存在。

  6.

  毕业后,我带着从小到大的执念返回小镇,接手了爷爷的扎纸铺。

  父母在外务工,我独自一人生活。

  爷爷逝世后,我便感受到他曾感受的孤独。

  可是在扎纸的过程中,又找到了某种寄托。

  这些纸人非常脆弱,每次我都小心翼翼。

  每完成一个步骤,脑海就浮现出爷爷的叮嘱。

  直到彻底完工,便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满足感。

  我把它们放在扎纸铺里,随着时间流逝,清之一空的铺面再次堆满纸人。

  只是生意不如以往,显得冷冷清清。

  旁人或许觉得晦气,我这么个年轻小伙成天摆弄纸人也有些怪异。

  所以平日里,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
  不过我看得挺开,这种店铺没有需要就没必要来。

  一天下午,两名妇女来到店里。

  她们面容憔悴,微红的眼眶似乎刚刚哭过。

  一名妇女挤出一个笑脸,打招呼问道:“你是林振义老爷子的孙子吧?”

  我点点头,“对,我叫林晨。”

  另名妇女看着我,“嘿,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
  这个城镇不大,居民也不算太多。

  我想,或许是她们见过小时候的我吧。

  一阵寒暄过后,妇女才打探般问道:“店里这些纸人都是你做的?”

  我应了一声,“嗯,爷爷走后,这间扎纸铺就由我接手了。”

  妇女凑近一排纸人,打量着称赞道:“了不起啊,各个都有模有样的。”

  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门,我自然是不肯错过,便推销起自己,“我从七岁那年开始,就跟着爷爷学手艺了。”

  两名妇人对视一眼,问道:“那……能给我们做个纸人么?”

  我当即应下,“没问题啊,你们要做什么样的?男的女的?老的少的?”

  一名妇人闻言,向我递来一张折纸,“这种能做么?”

  我把折纸展开一看,才发现竟是一副年画。

  画中的小孩穿着红肚兜,怀中正抱着一条金鱼,笑得满脸喜气。

  这种需求可并不常见。

  我微微一怔,想起爷爷的嘱咐。

  每次扎纸之前,都必须问清缘由。

  这个教训,是爷爷亲身经历所得来的。

  有一次,他替人扎纸,却不料那人心怀不轨。

  出于报复的目的,那人等入夜以后,就把纸人放在仇家门口,接着再敲响房门。

  仇家一开门,没见到活人,只看见纸人,直接被吓破了胆。

  从那以后,爷爷每次都要问清缘由,还得亲自参加葬礼,见纸人烧个干净才肯放心。

  纸人可不是用来害人的东西。

  想到这,我看向两位妇人,“为什么想扎这种纸人?能给我说说原因么?”

  一名妇人眨了眨眼,眼泪就滑落下来,“因为,我爹想要个儿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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